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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86章吹破殘煙(八)[VIP]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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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86章 吹破殘煙(八) [VIP]

淒雲高卷, 蕭陽斜照,日出阡陌,煙水茫茫, 放眼九衢之內, 人潮攢動, 卻滿是岑寂與悲愴。

路設眾多祭棚,皤幡沾帶著朝露在春風中澶湲而動, 蘇州城內各級官員聽見陸瞻沈從之要親臨祭拜,未敢懈怠, 紛紛攜夫人棚內隨祭。

沿街祭棚兩側皆題挽聯,滿書什麽“流芳後生, 德惠鄉梓。”又或“音容宛在,浩氣長存。”雲雲種種,不勝列舉。

淺園的祭棚則題:仙鶴辭故隨雲歸,英魂猶滯日月明。陸瞻攜芷秋立在棚內守候,芷秋戴著長帷帽,穿的是月魄浮光錦長襖, 玉白百疊裙。陸瞻則穿著月魄道袍, 二人素冠悲面,眺望長街。

隔壁正巧便是沈家的祭棚, 雲禾同樣淡妝隱於白紗內,難得一見的清純淡雅。沈從之睞目呆望,心內恍有溪流涓涓淌過,溫柔而潤澤地, 洇得心甸裏仿佛要開出一株曼陀羅花。

頃刻倏見她扭頭, 他忙收回眼, 握拳抵在唇邊咳嗽兩聲, “不叫你來你偏要來,你瞧瞧列棚裏,哪家不是大人夫人路祭?就只我,帶著個側室,成什麽樣子?”

雲禾斜挑他一眼,紗如輕煙,艷色不可阻絕,“你大可不必帶我來,不過是因韓相公同我們姊妹一早相識,又是雛鸞的夫君,加之他是位君子,我便想著盡一份舊宜,路上隨祭,送他一程。原是不拘在哪裏都送得,又不是非要占著你家的祭棚,我到隔壁姐姐家去一樣的。”

“什麽你家我家的?”沈從之面色微怒,“連個話兒也不會講,如今沈家才是你的家,你站到別人家去算怎麽回事兒?”

雲禾懶怠理他,閉口不言。漸聞得街口隱約飄來和尚誦經聲,唱誦著《法華經》,雄渾之聲肅清天地。又見一支翻白的隊伍由目斷處走來,約二三百人,鑼聲哀鳴,鼓聲悲懣。前頭十來人擡著祭品,豬羊燒頭,緞帛絲絹,沿途灑著紙錢。

因韓舸還未有子嗣在膝下,只由遠道而來的侄子輩三位小哥兒撫靈痛哭,兩側百姓聞之亦漸起啼聲,有人領著先趁隊伍走過來便伏跪磕頭,口裏喊著“青天大人”,須臾長街烏泱泱跪作一片,呼嚷“青天”不住,此起彼伏,喧嚷碧空。

連綿哭聲震天大慟,陸瞻亦心內悵怏,將黎阿則喚來跟前,“將所見所聞記錄上疏,看看那些六部的堂官還如何為龔興求情。叫朝廷看看,殺他,實乃民之所願也。”

芷秋在旁聽見,搵幹眼淚,嗓音卻還是有些顫顫巍巍,“他真的會死嗎?”

“會的,”陸瞻摸出條新絹子遞給她,幹澀地笑笑,“皇上有心殺他,只是求情的官員太多,有些不好決斷,可此情此景,再不殺他,天道不公,民心不容。”

她目怔由遠漸近的喪儀,愴然輕笑,“那殺了他呢?朝廷就能肅清嗎?百姓真能太平嗎?還是會有下一個龔興?人的貪念是殺不盡的,今天沒了一個韓大人,明天就會再有一個張大人、王大人、陳大人……多少忠肝義膽會死在這些人手上?”

陸瞻垂下廣袖,在滿目人群中去牽她的手,“你說得對,殺了龔興,還會有下一個龔興。但也會有下一個韓舸為民請命,貪欲除之不盡,仁心同樣殺之不盡,鬼魅不休,自有道義不止。我或許不仁,但我答應你,盡我所能,絕不使家之不家,國之不國。”

袖裏是他們相握的手,芷秋被他的體溫包裹,倏忽又覺人間滾燙。她笑了,徐徐有泱泱孝白素色由她眼中滑過,她忙轉身,案上拿了厚厚一沓紙錢不斷向天拋灑,漫天飛瓊碎屑,仿佛瓦解坍塌的一塊天。

陸瞻就在這些支離破碎裏,深深對著走過的棺槨拱手作了揖。

仿佛哪裏起短笛,哀切婉轉,芷秋循聲望去,就在斜對街洶湧的人潮裏望見阿阮兒,她在帷帽內執笛,吹送英魂。身邊則是月到風來閣的眾人,同樣淡妝素裹,由袁四娘領著,朝路中拋灑金銀。

煙光朝陽裏,滿目紙錢,望斷雕零,似狂風疏搖梨花白,即搖來了蘇州的三月,煙雨淒清,春色悲涼。

殘雨漸收,杜鵑染嫣然,淅淅瀝瀝的樹梢上墜下水滴,落入清池裏,圈圈漣漪幾如命運的年輪,一環套一環地,將人套死在這解不開時局中。

皤幡雖然撤去,但仍撤不盡殘霧愁雲,相較整個韓家而言,雛鸞似乎已經由悲傷裏拔出腳來,鎮日高枕閑臥,仙夢散游。

這日午睡起來,淡掃娥眉,輕攏雲髻,穿上粉旭桃的衫裙,仍舊跟個花骨朵似的鮮嫩。

因臥房裏不見小鳳,便走出來尋人,不想外間也無人,走到廊下,見兩個丫頭坐在廊沿上翻花繩玩兒。

她扒著門框三緘其口後,到底小心翼翼地陪著笑臉,“喬三姐,請問我那個小朵茶是放在哪個格子裏的?小鳳不在,我想自己瀹盅茶吃。”

但見那名喚喬三姐的丫頭扭過半身來,生得有些膀大腰圓,娥眉雜亂,下頭腫腫的眼翻一翻,滿是個不耐煩,“你晨起才瞧見小鳳打靠墻那櫃子裏拿出來的,眼皮子底下的事情,轉背就忘了?”

講完,又扭回來對著面前丫頭喁囔,“你瞧,可不真是個彩色的蠹蟲,成日家只管個閑吃閑喝,要來什麽用?”

對面那丫頭支起纖腰一把,也將兩個眼皮子翻一翻,“誰說不是?自打咱們爺們去了,家裏來來往往那麽些個親戚,滿園裏誰不是忙得腳不沾地?就只她,沒事人一樣。眼下不說自己操心些事請,反倒還要來煩我們?我們可不是男人,可不吃她弱弱依依的那一套!”

“嗳,你這麽說起來,人家也不是什麽都不會,不是會唱個曲彈個琴?往常二爺還在的時候,可不就吃她那套?”

“哄哄爺們罷了,偏我們那耳根子軟的二爺經不住她哄,將她慣得不曉得個天高地厚。如今爺不在了,我看誰還慣她,橫豎這樣下三濫的人,我是不想伺候,只怕臟了我的手。”

雛鸞在墻根下櫃子裏翻茶葉罐子,不慎將這你來我往的一番話全聽到了耳裏。心神墜一墜,卻牽著嘴角一笑,就當沒聽見似的,仍舊往紫砂罐子裏抓出一把茶葉來。

這廂自己搬出個小爐,點了炭墩上個鎏金銅壺,等壺裏騰煙,濃煙裏恍惚就見韓舸坐在對面,笑顏如昨,明朗如舊。雛鸞怕驚飛他似的,不敢講話,只是一眼不錯地盯著他瞧,瞧著瞧著,叫煙熏出了一海的眼淚。

道是煙綃水影日昏昧,游魂隨風到西北,落紅離枝春先死,結夢鶼鶼失伴飛。

半晌水沸,壺裏吱吱響,驀然將雛鸞神魂拉拽回來,忙朝紫砂壺裏註水,誰知叫壺嘴裏湧出的濃煙燙了手,一個拿不住,那銅壺便跌下去,水潑灑一些在她小腿上,痛得她尖嚷一聲。

廊下兩位聽見,手稍頓,“她怎麽了?”

“笨手笨腳的,大約燙著了吧。嗨,懶得管她,咱們玩咱們的。”頃刻四只手又翻起花樣來,哪管門內痛呼不止。

恰逢小鳳廊下端著藥踅來,聽見後忙不疊跑進屋裏,見雛鸞抱著兩條小腿嘶聲咋舌,流了滿臉的淚。

小鳳忙放了藥湯去撩她的裙子扯她的褲子,那腿上撩起好一片水泡,小鳳心疼得緊,又急又惱,“你要吃茶,何不叫丫頭來,只顧自己忙什麽?你又是個笨手笨腳的,做得了什麽?!”

一壁怨懟,一壁將其攙回臥房,又忙慌著翻了藥膏子走到床上給她塗抹,口氣軟下來,眼裏蘊著淚,“痛不痛?痛也忍著些。瞧這好些大泡子,只怕四五日走不得!”

說著,又罵起來,“外頭那兩個是死人呀?只顧自己耍樂,半點不管你!你瞧我才這走開一時半刻,你就燙得這樣,怎麽不使喚她們?”

只等她搽抹完藥,雛鸞扯著袖口抹了把眼淚,低聲噞喁,“我使喚不動她們你又不是不曉得,叫多少次也不動彈,何苦來?”

小鳳聽其嬌噎嗓音,再不忍責怪,哪裏尋來把湘妃扇替她扇小腿,“我去告訴大娘,看皮不揭了她們的!”

“算了吧,”雛鸞曲著膝靠在枕上,眼淚又滾下來,“上回大娘說了她們,反叫她們心裏記恨起咱們來,何必又去討這個嫌?我方才是一時失手,倒不要鬧得人仰馬翻的。況且大娘下月就要生產了,因著二哥哥的事,日日哭夜夜哭,已是動了胎氣,再不要為了我的事情去煩她,叫她好生養胎吧。”

“你就會算了吧算了吧,你且看著吧,再算下去,愈發叫人騎到頭上來!”

淡淡春光立在錦帳旁,慘綠搖晃在窗,由雛鸞臉上倏忽搖出抹笑來。

她拉起小鳳的手,淚光熒熒,“小鳳,你回堂子裏去吧,回去了,叫媽派你去伺候個頭牌倌人,雖說伺候局子累一些,可倒比在園子裏拿月例銀子掙得多。你同我在一處,還要把自己的月例撥出些給我使,能攢下什麽錢?你回去了,往後攢點錢,叫媽給你尋個好人家,日子不就過出來了?”

小鳳聽見分明的是一番溫言軟語,卻字字似冰錐子,戳得她又涼又痛,“我自幼叫媽買來,跟姑娘一道長大,姑娘就是我的親姊妹一般,我怎麽能拋下你走呢?再則麽,我的身契當時叫媽媽放在你的嫁妝單子裏的,韓家不放我,我往哪裏去?”

“沒事的,我去求大娘放了你的身契給媽,你仍舊回去。在這裏日日跟著我受氣,叫人罵來罵去的,是何必呢?”

“這倒怪了,”小鳳調目朝窗外望去,手上不停地打著扇,起起落落間,扇出好些嗟嘆,“上回太太問說姑爺沒了,仍要退你回去,你不去,反倒趕我?”

雛鸞垂了頭,固執地搖一搖,“我不能回去,我去了,又要應酬那些男人,且不說我喜不喜歡,就瞧眼下我這病根子,轉背就忘事情,還能應酬得了客人呀?”

說話就覺心被誰往下拽著,拽進寂靜無聲的黑暗裏,無光無路。淺淺窒息中,眼淚墜到裙面上,暈開一朵暗紋櫻花,“再說,我離了這間屋子,沒幾天就要將韓舸忘了,我不能走。”

小鳳也似覺得心在抽緊,轉目回來,兜著一眶的淚,“你不走,我也不走,我伺候你慣了。姑娘,你記不記得有一年吳員外住你的局?那吳員外吃醉了酒將我摁在床上要欺負我,你急了,死拽他拽不開,揀了個陶壺砸他。他惱了,當晚對你又打又罵,我在廊下聽著你哭,就想著,不管你往後病成個什麽樣子,我都一輩子伺候你。”

打轉的淚花裏,她看見雛鸞笑著搖頭,“你記性怎的這樣好?我是不記得了,連吳員外是誰我也都忘了,偏你記得。傻小鳳,人人都講我傻,我瞧你比我還傻,我時不時就要遇著這樣的事情,姑娘們誰沒遇著過?就連姐身上也沒少青一塊紫一塊的,偏你當個大恩大德似的記在心裏。”

“你能忘,我卻忘不得。”小鳳拈著帕子蘸開淚,張著嘴一笑,“橫豎姑娘,我這輩子就是跟著你才有了口吃的,否則早不知死在哪裏了。你不要趕我,還叫我好好伺候你,再說麽,你這樣笨,離了我還不得叫人欺負死在這裏?”

兩個淚眼相看,盈盈相笑,小鳳也將她的淚抹一抹,“快別哭了,姑爺天上瞧見,可要心疼。我去把藥端進來,你吃了睡躺一會子。”

風露漸變,淅瀝瀝又下起雨來,輕寒裹著雛鸞小腿上的燙傷,使得疼痛稍減,安逸得深嗅一口氣,就聞見滿室裏都是韓舸身上的味道,似乎他就站在屋裏的某處,或是軒窗下,或是暖帳中。

雨住已是兩日後。遠樹迢遞,細水澶湲,有一束陽光刺穿殘煙,照進暖房裏來。

銀屏溢光,晃一晃,陸瞻午間歸家,郁郁蒼蒼的身影掠進來,見青帳半撒,芷秋玲瓏的曲線在裏頭半隱半現。正要走過去將她叫醒,卻見黎阿則也走進來,似有話說。

兩個人踅至書房,阿則由懷裏掏出封信來,“幹爹,餘公公的信。”

陸瞻案前拆開,舉看半晌,眼中的星光漸漸沈寂下去,“老祖宗南京去了,許園琛暫代了司禮監掌印一職。”

屋內閉了門窗,阿則的臉亦陷入晦暗中,“皇上的意思,是想叫他暫代掌印,與沈豐露出尾巴來?那他們下頭就該要參幹爹了……幹爹,依兒子看,還是要留神些才好。”

“留神什麽?”陸瞻重新封好信,遞到一根蠟燭上點燒,“皇上既然想削沈豐的權,那就得借我來揭他一層皮,讓他們參吧,橫豎參來參去就是那些事兒。只要回了京,案子一審下來,就是他們妄告不實,陷害忠義,就好讓副首輔趙定遠分他的權,連消帶打的,也能除了許園琛。”

“崔元峰留下的緹騎來報,那竇初將押送糧食到浙江的一幹信函交給了沈從之,像是也要參幹爹沒有內閣司禮監的上諭,私自調糧,致蘇州無糧賑災,滿地餓殍。”

陸瞻迤然一笑,顯然不放在心上,“這個沈從之,據他以為,我是為捅破蘇州的天,在沒有上諭的境況下,無所不用其極。可他們忘了,我的意思,興許就是皇上的意思,參我,等同於參皇上,他們不要命,皇上還要面子呢。”

灰飛煙滅裏,他旋過身來,“上回叫你辦的事兒可有結果了?”

“幹爹放心,許園琛派去的兩個仵作是我叫人安插進去的,到時候捅出來,他們反了口,就是沈家和他許園琛私掘咱們家的祖陵,皇上跟前,看他們怎麽開脫。”

陸瞻旋即點頭,仍舊踅回房中。恰逢芷秋醒了,正在妝臺梳妝,撿了朵雞蛋黃的迎春花插在髻上,正襯了鵝黃的裙,淺草黃的掩襟衫,一抹青春麗色。

二人挪到榻上吃茶,陸瞻見其有些懨懨不樂,因問起,“雛鸞的傷還沒好?”

問得她一嘆,手上一個水晶缽裏研磨著松子仁兒,“哪裏就能好呢?你是沒瞧見,兩個腿全是盅口大的泡,昨日我叫丫頭用針燒了給她挑破,今日大約好些。我一會子帶著咱們家的那個創傷膏子去瞧她,你宮裏帶來的藥,怎麽也比外頭行市貨好。”

那一把松子仁兒頃刻磨成了細粉,她拈著小銀匙取出一勺來,擱到陸瞻茶盅裏,“她屋裏那幾個丫頭,除小鳳外,都是小姐太太似的人物,使喚不動還要潑嘴。倘若我去,就還好些,我走了,仍舊那樣子。他家大娘眼瞧著產期將至,又為了韓相公傷弱了身子,雛鸞哪裏好去同她講?我麽是個外人,也不好講的。”

陸瞻吃了一嘴松仁香,心裏暢美,抓著她的手用拇指摩挲摩挲,“別不高興了,我早說的,你將她接到家裏來,仍舊在雲禾先前住的那院子裏住著,一應都是現成的,外頭買兩個丫頭去伺候她,不就好了?”

芷秋仍把肩低垂,嘆著氣,“先前治完喪,韓家太太問她,如今爺們不在了,她是願意在家守著還是願意回家去,她倒願意在家守著。”

“雛鸞不懂事兒,少不得你多勸勸她。”

她點點頭,雨僝雲僽,“就是這個道理,我一會子正要過去,在與她說一說,媽前日去瞧了她,又來瞧我,也是這麽說,叫她跟著我放心些。”

半晌茶涼,芷秋叫人打點了些東西,備了小轎要往韓家去。踩在門檻上攀著陸瞻親一親,“你睡會子午覺,我下晌回來咱們一道吃午飯。”

書房所議的陰謀仿佛未在陸瞻心中烙下半點印,他笑得蔥蒨,“好。”

這廂小轎擡入韓家角門裏,只見樹蔭淒楚,山石落寞,聞聽韓家太爺與老爺了結了喪事,又馬不停蹄地異地上任去了,留得滿園處處衰翠。

不想園子裏遇見雲禾,也來探望,紅紗粉緞招搖著幾步跨來挽芷秋。芷秋回望驪珠幾人也捧著一堆禮,倒好笑起來,“你什麽時候也懂起禮數來了?帶這麽多東西,花這麽些銀子,你心裏就不疼?”

雲禾明眸璀璨,風顛裏笑擺了花葉,“姐這是哪裏話?銀子麽,又不是花我的,我疼什麽?橫豎他沈家錢多得沒處使,不如捐了我做好事。再則雛鸞是自家姊妹,我還能不懂禮數?跟姐這些年,我曉得事的,這不大娘要生了麽,我帶些禮來巴結她,指望她往後孩子生下來,得空照管照管咱們家雛鸞。”

“喲,倏忽間懂事起來了!”芷秋笑睞她,略微語重心長,“既如此,怎麽自家的大娘不好生巴結?偏要眼放得高高地瞧人家,招得人不痛快,我說了多少回,眼下在蘇州,人口少,沈大人護著你,倒沒什麽,可到京裏,大家人如此多,他還能護得了你?”

“姐這話可有差,分明是她眼高高地瞧咱們,我不像姐能忍,我忍不得,橫豎我又不指望著她吃飯。她若敬我三尺,我自然敬她一丈,她不敬我,連她那混賬爺我也一道整治了。”

芷秋聽後障袂直笑,“瞧把你厲害得,你整治了沈大人,往後哪裏吃飯去?”

“大不了回堂子裏囖,再做幾年生意,我也開個行院坐著收錢,誰怕誰,再壞還能壞到哪裏去?”

二人且笑且進,進屋瞧見雛鸞,便有些笑不出來了。屋裏蕭條冷淡,連香也沒熏,窗戶緊闔,獨小鳳一人在屋裏伺候,另三個打量著謝昭柔走動不得,又野了起來,成日不在房中伺候。

見狀,雲禾倒先把雛鸞排場一頓,“你瞧瞧,我往前就說你這個性子總挨人欺負,你還不信我,如今可是?叫你跟姐姐回家去,你又不去,你是要怎麽著?要在這裏氣死誰才罷?”

說著要揭了裙子去瞧她的腿。雛鸞倒精神起來,偏著腿不讓瞧,只顧跟她鬥嘴,“我又沒叫你來瞧我,哼,你瞧我傷成這樣,心裏才高興呢!等我好了,也走到你家去說話氣死你!”

“誰氣你了?嗳,你別不知好歹啊,咱們兩個現在同命相連,都成了寡婦,我想著如此,心內不忍才來瞧你的。”

眼看雛鸞要蹦起來捶她,芷秋忙在中間攔著,將二人各瞪一眼,適才住了口。

她卷起雛鸞的裙來瞧了傷,見在好了,便稍微放心下來,“雲禾麽就是那張嘴不饒人,你乖些,別同她吵鬧,你又吵不過她,倒把自己氣著了,多不劃算?”

慈目中帶著絲絲笑意,溫柔地為其理好裙子,“不過雲禾講的話也有些道理,你聽姐的,橫豎韓家願意放你,你跟著姐回去。我來前你姐夫還說要我把你接過去,往後一道上京去,京裏有好太醫呢,沒準能瞧好你的病根子。”

雛鸞將頭下巴垂下去半晌,又擡起來去抓她的手,“姐,我曉得你們是為我好,可我千萬去不得。你想麽,韓舸沒了,我若也去了,他的魂回來,豈不是傷心?況且,我在這裏,就終歸是他的小妾,與他還有關系,我也還能記得他。若我離了這裏,同他就沒了關系,往後到了陰司裏,我怎麽去央告閻王老爺放我同他一道投胎?”

說著,將兩人急急覆脧一眼,“我曉得你們見我眼前日子不好,都擔心我。你們放心,這點子苦同咱們煙雨巷比起來,算得了什麽?比這些丫頭更難纏的人咱們遇見了不知多少,比她們口裏難聽的話咱們也聽了不知多少,我沒什麽的。等大娘孩子生下來,得了空,仍舊照管我的,她不會不管我。”

芷秋觀她心裏清楚,嗓子裏發酸起來,含笑拂一把她的腮,“我明白,我明白,我不勸你,你要想到家去時,時時同姐說,姐使人來接你。我同雲禾拿了東西給大娘,她眼下搦動不得,我們也不去探望了,你將東西交給她,她也念你的好處。”

雛鸞將個瘦若銀條的身子偎去她懷裏,偏著臉,朝雲禾露出皓白的牙一笑,那許多許多的苦難,就消融在她弱不禁風的肩頭與略顯蒼白的頰腮上。

下晌雲禾歸家,聞聽沈從之還沒家來,便又帶著驪珠換了跟更細的銀簪子去將他書房的鎖眼捅了捅,仍舊捅不開,便灰著心拖著影回房去。

迎面見沈從之不知何時坐在了榻上,換了灰藍的圓領袍,支著腿吃茶。飛鶯枕給她上兩蝶果子,轉過身來時,沖著雲禾滿不耐煩地直翻眼皮。

雲禾禁不住一笑,招得沈從之側首,只當是對他笑的,忙不疊地下榻來環她的腰,“十年難得一見,你見我歸家,竟然喜得這樣兒?”

雲禾也不辯駁,笑著混過去。誰知他竟得寸進尺起來,兜著她的腰就要親,雲禾不由己地將臉躲一躲,即見他的眼色微沈,“就是親一親,不做什麽。”

她只好忍耐,只覺他的唇貼在自己唇上,似兩片薄刃子割得人心裏疼。直到他將舌尖探入,雲禾瞥眼見墻下豎著的牌位,似一根針紮了她一下,忙將其推開,“好了,要親多少才罷?”

匆匆相離後,沈從之精準捕捉見她眼中一滑而過的厭棄,幾如把匕首紮入他的肺腑裏,每日一刀一刀片著他的心,這滋味,恍惚冬風由故去的嚴寒中重又殺回。

但他仍舊寄希望於明日,明日覆明日,明日何其多,多得好像他們真能一輩子——

卻轉眼,緣分太薄,黃昏又惡。

▍作者有話說:

送走韓大人,陸大人與方大人,將在京城匯合。

芷秋會和陸大人一輩子在一起的,雲禾和方大人也是,他們會重逢的,大家別擔心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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